维舟:为主流人群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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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主流人群服务
东京残奥会将于今晚(编者注:9月5日晚)闭幕,与一个月前万众瞩目的奥运会相比,这一残疾人的盛事在国内可谓悄无声息,很多人甚至很可能根本都没注意到它闭幕了——尽管中国队在残奥会上的战绩远更值得骄傲。
虽然今天上午还将决出5个大项的16枚金牌,但大局已定,已没有悬念。自2008年以来,中国已连续四届稳居残奥会金牌榜榜首,这次金牌数更是超过第二三名英国、俄罗斯的总和。
如果说一直以来体育运动的“举国体制”旨在“为国争光”,那残疾人做得更好,却鲜为人知——绝大部分人可能都无法说出任何一位残奥会冠军的名字。
残奥会举办的初衷是旨在彰显人人平等,残疾人同为社会的一份子,享有其应得的权利,我也看到有体育官员欣喜地表示,中国队在残奥会上的表现,体现出中国作为福利大国的形象。
然而,现实是,残疾人即便做出了这样非凡的成绩,也仍然无法引起多少人关注,他们平日更是极少进入社会大众视野,因为国内的公共设施,基本上都是为主流人群服务的。
几个月前,微博用户“邱大王”讲述了最近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一件小事。她一早在路边看到一位坐轮椅的老伯从无障碍通道连人带车翻滚下来,整个人扑倒在地。在把老人扶起来后,她发现那不是老伯说的“不小心摔倒”,而是那个无障碍斜坡从一米多高的花园直通到人行道上,成年人加上轮椅的重量,这样下来大概率是会摔倒的。
平日里,她只见到人们推车上下这道斜坡,没想到当残疾人使用时会那么惨。感慨之余,她发了条朋友圈谈起此事,很多朋友关切,于是她决定去现场拍照,请大家一起来判断下。很多人看了照片后都认为这的确存在隐患,支持拨打12345市民服务热线反映情况。
随后的进展证明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当天黄昏拨通的电话,第二天一早就被黄浦区建委通知受理了;两天后,涉及这一设施规划、改造的几个单位都到现场勘察,在考虑到残疾人、婴儿车、小孩子使用滑板的基础上,讨论确定改造方案。又过一天,确定填平小坡道、安装护栏,在旁开设新坡道。
从事发到施工,前后仅四天时间。这样的效率,让很多人感叹“不愧是上海”、“喜欢上海的理由,又多了一个”——然而这些赞扬本身就表明,像这样的公共治理效率、对非主流群体权利的重视,其实在我们这个社会是相当稀缺的。
“飞轮小仙女”出事路口,位于深圳市新和大道
今年1月,在各社交平台累计拥有近300万粉丝的“飞轮小仙女”陈小平,在深圳驾驶电动轮椅从马路进入人行道时,在斜坡上翻倒,头部着地,导致特重型颅脑损伤。虽经开颅手术,但还是不治身亡。此事一度也引起热议,但就像很多社会热点事件一样,几天后热度过去,并没有看到整体性的改进措施。
其实像这样的设施改造,在方案确定之后,两三个小时就能搞定,但为什么做起来这么难?这就涉及到“谁有权使用公共设施”的社会共识。
历史学者董玥在《民国北京城》一书中回顾一百多年前北京的道路改革时,曾将当时的路权规定概括为“速度与权力成正比”,也就是说,行人要为车辆让步,而所有人力驱动的车辆又要为汽车让步。不必说,行动不便的残障人士就更弱势了,可能得为所有人让步。
这至今渗透在我们全社会的潜意识中,也因此,虽然中国有8300万残障人士,但在大街上却很少看到他们的身影。
自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全国本科以上学历的人口总数,至今不过6000万出头,你是不是觉得如今大学生满地都是?那残障者应该更多才是。
发达国家的城市里之所以常能看到这些人,并不是因为当地残疾人比例高,而是这种公共基础设施的健全,使他们不用不得已待在家里。
细想一下就会发现,国内社会的公共设施、机制,其实大抵都是为主流人群规划设计的,非主流的人只能默默忍受不便乃至歧视。很多人不仅对弱者没有共情,甚至觉得这天经地义——对“白左”、“圣母心”的嘲讽,至少有一部分也源于此。
我也是有了孩子之后,因为经常需要推婴儿车,才意识到国内无障碍设施普遍既少又差。印象很深的一次,在郑州的河南艺术中心,修得相当气派,但入口就是数十级台阶,而唯一的无障碍电梯口,居然也有台阶,并且这电梯还被锁着。
虽然国内一线城市已经好多了,但去日本、西欧看看,就会发现仍有相当大的差距。都不用说残疾人,即便推着婴儿车,在上海不少地方仍是相当不便的。相比起来,英法等国连泳池都规定必须配备残疾人专用的升降梯,以方便他们进出泳池。
但真正的差距并不是在硬件上,仍是背后的社会观念。在国内文明城市的考核中,无障碍设施其实一直都是基本的硬指标,然而也正因此,很多这类设施是在“创文”期间匆匆修建的,既未真正考虑使用者的便利,验收者也不懂,反倒导致了许多不规范、乃至有潜在危险的“无障害”——很多盲道要么断开,要么会引导盲人撞墙。
这些设施仅仅是应付检查的装饰品,很多人还觉得是“浪费公共资源”,理由是“既然很少人用,为什么要装”,却没想到它们很少被使用的原因之一是根本不好用。
两年前,著名残障公益人、北京截瘫者之家创始人文军,在云南大理考察无障碍路线时意外死亡,原因是酒店私家车堵住无障碍通道,他不得不绕道而行,以致跌落进停车场。这是国内的一个普遍现象:无障碍设施不是没有,但却都流于形式,经常被有意无意地占用,有也没法用。
与此同时,很多人对弱者也缺乏共情,理直气壮地觉得他们不该受“特别优待”。在陈小平出事后,网上固然不乏同情,但也有大量指责受害者的质疑,诸如“死者为什么不照顾好自己”,甚至挖苦“瘸子怪路不平”。
然而,公共设施不应该只是为主流人群服务的,因为我们谁都有可能成为“非主流人群”。世界卫生组织在《2011年世界残障报告》中就指出,人一生中平均约有11%的时间处于残障状态,换言之,其实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这些无障碍设施:当你是幼儿的时候、当你推着婴儿车的时候、当你老了的时候,这是健全人也不可免的人生阶段。
正因此,它并不只是保障与你无关的特定人群权益,那其实就是在保障你自己的权益。
*已刊“财新文化周刊”,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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